方舟子的Blog

网易教育专访方舟子：我可能是中国树敌最多的人

2010年11月，网易教育频道专访打假斗士方舟子，以下为专访全文。

一、谈打假：在可预见的未来，我会一直坚持

网易教育：今年教育界最受关注的两件事情：唐骏“学历门”和肖传国袭击案，这两件事有一个共同点，就是都和您有关。咱们先从“学历门”说起，这个事件给您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？

方舟子：这件事件让我从一个“小众名人”变成了一个“大众名人”。在那之前，知道我的基本上是科教界、学术界圈子的人，一般人知道我的不算很多。因为十年来我揭露的主要都是学术造假，主要跟学术界、科学界的人有关联，普通的公众即使听说过的，也未必留下很深的印象。唐骏在国内是一个大名人，一般的人都知道他。普通公众知道了这件事，从而也知道我们从事的学术打假工作。这个事件也让一般的人了解到学术造假、学历造假的严重程度，也引发了一系列有关学历和能力之间的关系、能力和诚信之间关系的讨论，从社会影响的角度来说是比较正面的。

网易教育：如果你遇到唐骏，想跟他说什么？

方舟子：第一，我不太可能跟他见面，因为我的一个基本准则就是不跟被我揭露的人见面，我不喜欢当面跟人家发生冲突。第二，我想对他说的在我的文章里面都已经说了，只是就事论事。如果他来向我请教说他不知道错在哪儿，我可以告诉他，我可以把证据都列出来，我不跟被我揭露过的当事人有什么私下的接触。

网易教育：打假不仅给您带来了声望，也给您带来了麻烦，甚至给您招来“伤身之祸”。对于遇袭案，您曾不满意赔偿500元的结果，您认为怎样的判决更合理？

方舟子：500块钱倒是小事，本来我索赔的就只有4000块钱，因为我们国内现在只能索赔直接损失，间接损失不可以。我直接的损失就是误工费，两天专栏稿件没法儿写。我们更看重的是刑事部分的判决，只判了五个半月。这个后果对我来说就很严重，一方面是过了五个半月肖传国就放出来了，他会不会变本加厉地报复？有的人说，多判几年，他想报复还是会报复的。这个是不一样的，因为判轻了他就会存在一种侥幸心理，如果判他几年，可以让他感受到犯罪后果的严重性，出来以后可能就不敢了。另外一个是对别人的示范作用。比如我得罪人那么多，以前有些人还不敢采取犯罪的手段，结果有人给他示范了一下，而且让他们发现这个犯罪成本很低，风险很小，那么别人是不是会铤而走险？这样的判决反而让我的处境更危险了，这也是我不满的其中一个原因。

寻衅滋事罪最高是五年，我认为应该按最高判。肖传国没有任何可以从轻判决的情节，他不认罪，没有任何悔改的表现，对受害人没有任何歉意、悔改的迹象，还在继续攻击我，属于团伙犯罪、买凶报复和连续作案，所以应该加重处罚。

网易教育：华中科技大学和武汉协和医院公布了他们对肖传国处理的结果，您怎么看？

方舟子：华中科大处理的结果相对来说比较到位一点，解除了他的职务。武汉协和解除了他的行政职务，记行政大过处分，留岗察看一年，这个处理结果太轻。在其他的国家，医生一旦犯罪，就会被吊销行医执照，而且不可能再申请到，一辈子也不能再去当医生了。但是武汉协和医院给他留岗察看一年，就是又要他回去继续当医生，所以这种处理结果是很轻描淡写的。

网易教育：以后很可能还会有此类事情发生，您怎么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安全？

方舟子：我只能采取一些防范措施，比如说我现在就不会一个人出门了，以前也比较小心，晚上一般不出去，但是白天我觉得无所谓，还在周围走走，一个人去买点东西、散散步。但是出了这件事以后，让我觉得好像在任何时间、任何地点都可能会有危险。因为这件事就是在大白天发生的，还是在比较热闹的地方。

网易教育：因为打假自己的自由都受到了限制，值得吗？您还会一直坚持下去吗？

方舟子：我一直希望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，但是没办法，这是揭露造假不得不付出的一个代价，这个代价对我来说目前还在一个可承受的范围内。在可预见的未来，我还会一直做下去的，长期不太好说。这几年我更多的时间在做科普工作，不是做打假，以后可能兴趣也不在这了。也有可能以后整个环境变了，学术环境变好了，不需要我们出来打假了。或者我们国家有一个比较规范的揭露造假、学术造假的渠道了，就没必要找我了，但是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一点。

网易教育：您是怎么走上打假路的？您一直以来的执着和坚持，动力来自哪里？

方舟子：一开始是出于路见不平、拔刀相助，看不下去那么多造假。没有人揭露，我手上又有证据，我就在自己的网站上说。因为没有别的渠道，后来很多人都来向我举报，我就搞了一个平台，让大家有一个发表、揭露的途径，就这么延续下来了。如果我把这个平台关掉了，很多人会很失望的，包括很多支持我的人。做这件事毕竟对中国学术的发展、科学的发展，还有整个社会的发展都有积极作用，我就这么做下来了。并不是说我有什么计划，有什么预谋。

网易教育：媒体称您是“中国树敌最多的一个人”，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？

方舟子：这个倒是有可能，因为每揭露一个造假，就会得罪一批人，而不是一个人。跟他同一个利益集团的，还有跟他有间接利益关系的。比如说你揭露了某一个学校的老师造假，整个学校的师生、校友都跟你为敌了，认为你败坏了他们学校的名声。一年我们差不多揭露100起造假，十年就是1000起，每一起都会涉及到一大批人，所以也可以说我是得罪人最多的人。

二、谈争议：批评和质疑伴随我了十年

网易教育：大部分网友都支持和称赞您的做法，有网友要给您捐钱请保镖，对此，您怎么看？现在有请保镖吗？

方舟子：很多人都表示要捐款给我，我个人不接受捐款。几年前，我的律师彭剑发起设立了学术打假资金，遇袭事件发生以后，又设了用作学术打假人士人身保障的专项基金。有很多人捐款，但是具体情况我不是很了解，因为我不参与其中。

具体的保安措施我觉得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讨论，某些人就会知道怎么样对付我了，我现在只能说我是不会一个人出门的。

网易教育：也有人说您炒作，说您的心里应该阳光一点，说您不可能成为各方面打假的权威者，您怎么回应？

方舟子：如果有人认为这是炒作的话，我欢迎大家都跟我来学，因为揭露造假是好事，不管是抱着什么动机。但是你说我炒作，我炒作的目的是什么？为了赚钱？我这种打假跟商业打假不一样，不仅赚不到钱，还要倒贴。出名倒是出了名了，但是出名伴随而来的是风险，是人身安全方面的风险。任何一种炒作方式都会有一大批人学，如果说我这是炒作，那么为什么没人跟我学，我觉得有这种想法的人的心理才是阴暗的。

我当然不是每样都懂、各行各业都懂，但是我现在涉及到这些学术造假的问题，绝大部分不需要专业的知识来辨别。论文的抄袭，你把两篇论文放在一块一比较就知道了。有的论文是从头抄到尾的，那需要什么专业知识呢？学历造假也是可以找到一些事实证明的，不需要专业知识。还有一些是属于科学的问题，用基本的科学原理就可以辨别，比如有人说制造出永动机，你不需要知道很高深的专业知识就能知道那东西是骗人的。还有一些可能确确实实需要用到比较专业的知识，我会向一些专家请教，听专家的。其实这种指责没有任何意义，你应该具体指出我在哪一个问题上搞错了，而不是泛泛地来批评。

网易教育：面对质疑和批评，您是否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承受误解？

方舟子：质疑和批评每天都有，而且有人已经坚持了十年了，从我开始打假就有人在谩骂和攻击我，一直就这么延续下来。我一直坚持这么一个想法，骂人骂不好，骂的人比被骂的还要难看。他们为什么采取人身攻击、谩骂的手段？这恰恰说明他们被我打中了要害，但是又没办法做出有力、有根有据的反击，所以只好恼羞成怒、破口大骂。这个对我不会造成什么伤害，你只要不拿锤子来砸我。

我对这种攻击、谩骂根本就不会在乎，有时候还去看一看，觉得挺好玩的，看他们怎么样骂我，说我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派来的特务，是中国政府的走狗等等。有必要的时候我也会写一些东西进行反击和反驳，比如说一些有可能混淆视听的谣言，但是很少。

网易教育：家里人对您有没有不理解，支持您吗？

方舟子：家人还是理解的，现在就是在安全方面会有一些担忧，这个是难免的。我不会因此就退缩，只能说就更加小心一些。他们也知道我这个人做事比较执着，也不可能劝我改变什么的。有一些亲戚从安全的角度觉得我没必要老做这种得罪人的事，但至少他们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。

三、谈教育：高考的改革方向应是更公平更公正

网易教育：今年您最关注的教育现象或教育事件是什么？

方舟子：一方面涉及到高考公平性的问题。因为这一两年高考的公平性一直受到质疑，高考制度受到了一些破坏。之前的高考制度算是中国最公平的，一切由分数说话，腐败和不正之风很难打进去。但是后来有各种加分，像少数民族、体育特长生、奥赛等，加分就会出现很多造假。很多学校实行自主招生、破格录取，把权力下放而且没有一个监督机制，就会很容易产生腐败问题。

另一方面是学生论文造假的问题，这在教育领域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。学生的学位论文造假非常严重，特别是本科生。因为大部分人没有做科研的能力，这样就刺激了造假。有的学生不知道那是造假，或者虽然知道但不觉得有多严重，因为老师都在造假。

网易教育：您觉得怎么才能改善现状？

方舟子：高考制度应该更客观，标准更量化。我建议“裸考”，一加分各种名堂就都出来了。另外就是要多次考试，学生可以用自己最高的分数去报考学校，不要一考定终身。在录取的时候，可以有其他的参考标准，比如得过什么奖，老师推荐等，推荐的老师必须要承担责任，要有一个问责的制度。

关于学生学术论文作假，我们一方面可以改变这种刺激造假的制度，我认为本科生没有必要写论文，只要把功课学好就好了，有研究能力的人可以鼓励，但是没必要强求每一个人都写论文。另一方面，应该对学生进行学术道德方面的教育，应该开一门课讲学术道德、学术规范。让学生知道如果违反了学术规范和学术道德，被揭露出来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，并且这种诚信的教育要从小抓起。

网易教育：您会怎样教育自己的下一代，希望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？

方舟子：我会根据小孩自己的兴趣爱好进行一些引导和培养，比如培养他对大自然、科学和文学的爱好，最后他要从事哪一行由他自己选择。我不会跟风让小孩学奥数，也不会给他布置很多额外的作业。我希望他能够过一个比较正常的童年，培养更广泛的兴趣，不要只是一门心思读书。

四、谈自己：打假和科普我做的都很成功

网易教育：因为打假，大家都会忽略您另外一个身份——科普作家，哪个身份是您比较喜欢的？

方舟子：我比较喜欢科普作家的身份，一般人问怎么介绍我，我说你就说科普作家。因为我确实现在这几年更主要的精力是在做科普，生活收入的来源主要是科普文章、科普图书等，打假只是业余工作，也没有收入的。

网易教育：您把两个身份，或者说两份工作怎么协调？

方舟子：我的主要精力是花在科普上面，以后可能会有更多的精力是用在这方面，因为这是我的兴趣。我在某种程度上把打假当做科普的一部分，科普分两部分，一部分是传播新的知识，另一部分是揭露假的知识，就是打假。科普和打假都是传播科学方法，弘扬科学精神，都需要有怀疑的精神，实证的精神和理性的精神，这些是相通的。

网易教育：您认为您在哪一个身份上比较成功？您期望做到什么样的成绩？

方舟子：这个不太好说，因为都没有一个可比性。打假基本上是我一个人一直在做，你可以说我做得很成功。写科普文章的人很多，但比较专业的、比较受欢迎的还是不多。我的科普文章有的被选入教材，很多被作为语文考试的阅读试题，所以在这方面我觉得我也是比较成功的。

所谓科普就是科学普及，我当然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能够看到我的书。但是我也不会因此去迎合读者，这是科普作家和伪科学作家的区别，必须坚持最基本的底线。我希望以后我们的科普方面的图书销量能够更高一些，能够达到十几万册甚至几十万册，那就很不错了。

网易教育：您是怎么安排一天的时间的？

方舟子：我的生活实际上是很单调的，基本上就是上网、看材料、看书、写文章、看看电影、喝喝茶、打打太极拳。除非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或者接受采访，不然我基本在家里，跟小孩玩一玩。

网易教育：您说过，您和有些人不是一个精神世界里的，您想成为怎样的人？

方舟子：对呀，那当然，我有自己的一个世界。所以有一些人老是以小人之心来揣测我，认为我是不是在炒作，是不是拿了别人的钱在干什么事情。他没法儿理解一个人可以不拿钱就来做这种对社会有益的事情。

我希望当一个自由人，生活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。思想的自由早就达到了，生活的自由基本上也达到了，不用按时上下班。但目前我人身的自由受到一定的限制，但是这没办法，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，除了这一点我有点不满意之外，其他的基本上都满意。

五、同题问答

网易教育：您最关心当前中国教育哪些方面的问题？

方舟子：教育的公平问题和诚信问题。

网易教育：您理想的中国教育是什么样子？

方舟子：初级教育是教小孩做一个合法的公民、做一个好人的教育，侧重道德方面；高等教育是让受教育者具有真才实学，不要看分数等一些表面的东西，侧重能力方面。

网易教育：假如用三个词来描述您对教育的感情，您选择哪三个词？

方舟子：第一个词是关注，因为对教育任何一个公民都应该关注，不应该漠不关心。第二个词是希望，希望它能够变得更好。教育关系到的是社会的未来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要对它抱有一个希望。还有一个词是信心，对它变得越来越好我还是有信心的，不然也没必要去关注它了。

网易教育：您入选了网易教育年度新闻人物，对此，您想说点什么呢？

方舟子：通过这个评选，能够让大家更关心中国的教育存在的一些问题，不公平的问题、诚信的问题，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。让我有这么一个发言的机会，能够让大家注意到、听到我的呼声，我觉得这也很好。